Orino_哈哈哈我也爬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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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说明在文前,长篇会单列(鞠躬)
【来自一个老年作者】

【摄医】留守人

1.本文是《第五人格》同人文,CP摄影师×医生,无任何副CP

2.BE,短篇,一发完结

3.本文联动 @安妮_老鸽 的最新杰医文【第五人格|杰医】无关爱情,快去看,我吹爆她!两篇是那啥啥的关系

4.约瑟夫原本什么性格是真的没法完全看出来……毕竟来到庄园里都是黑化过的了,所以如果性格和大家想的不一样,还请包涵ヾ(◍°∇°◍)ノ゙

5.这是医受系列幻想三部曲的第一部,三篇都是短篇,CP也不会一样,甚至不是一个世界观٩(๑>◡<๑)۶ 

6.BGM:《ELizabeth》——Ashram,而且写的时候极其迷恋《奇异人生》里的蓝蝴蝶啊~就在这里用到了ヾ(✿゚▽゚)ノ

7.简直了,说实话我个人都觉得这个结局是喂了一嘴的……那啥啥……总之有烂尾嫌疑(;´д`)ゞ

8.“I hate the sun and love the mist.”

9.都能接受的话,就请往下看吧~(〃'▽'〃)~
 
 

☬ .1. ☬

  

  

有时候约瑟夫会思考,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每天从清晨到傍晚,目光所及之处,不是铅灰色的阴沉天空,就是大到足够遮挡人视线的雨幕。

到处都是雨水,除了建筑之内,人们无处躲藏。

这场雨已经整整下了一个月,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仿佛是天河打开了一个缺口,向着人间一刻不停的奔涌着。

这次的雨季并非单纯的降雨,带来也不止是洪涝灾害,而是大批生物的集体死亡。

雨水中含有某些致命的毒素,人类发现了这一点,却毫无办法。

从开始下雨的第三天起,一部分人的四肢末端逐渐长出了黑色的花纹,并且一直在皮肤上蔓延。

这并不是结束,仅仅是四肢还不够,那些黑色的花纹开始向着身上长去,最终蔓延到了全身。

随后他们的器官开始衰竭,并且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是人类触怒了神明!”

虔诚的教徒们满脸惶恐,焦急的抱着依旧泛黄的经书祈祷着,祈求他们的神可以结束这一次的惩罚。

可是后来,他们都死了,带着满身的花纹和满脸的不甘。

并非没有人试着研究,也不是没有人管这些,可是那些消息发布过后都没了音信——大概是那些人也死了吧。

  

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呢?

约瑟夫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看着脚下茫茫的雨水,漠然的转身向回走去。

面前不远处就是医院的入口了,约瑟夫看了看头顶大大的红色十字,随后便踏了进去。

关于住处他别无选择,毕竟医院这种机构建筑的强度总是比居民区的那些房屋要牢靠很多,一时半会不至于在大雨中倒塌。

回到房间,约瑟夫拉开了窗帘,打开了一直封闭着的窗户——他已经非常确定了,这次的雨对自己造成不了影响。

为了验证这一想法,昨天约瑟夫甚至接了一杯雨水喝了下去,除了有些冷和味道差之外,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有。

既然如此,一直关着窗户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了,毕竟房间已经很久没有通风,空气沉闷的不得了。

当然,他最为珍爱的相机被摆在了另一边的玻璃柜里——它可经不得潮湿的侵扰。

从第一天下雨起,这台相机就被束之高阁,约瑟夫搬到医院时当然也被带来了,但仍然没有被使用。

他大概不是很符合世人眼中形象的摄影师。

  

事实上,教他摄影的老师曾告诉过他,真正的摄影师应该拍下自己认为值得留存的东西,而且也只拍自己认为值得留存的东西。

那些为了金钱而拍下的照片,或多或少,都已经不一样了。

约瑟夫也见了好几个自称摄影师的人,想在死之前记录下这场雨中的事情,但那些人之后都没再见到过。

可是那些人所说的“想要记录的事情”,约瑟夫却一个都不想拍。

他看到年轻的夫妻,那时雨才下了几天,这两人却连面部都长满了黑色的花纹,妖艳的花朵肆意伸展;男性坐在候诊厅的长椅上没了气息,随后女性拒绝了医护人员检查的要求,笑容带着些许凄凉的意味,在男性怀里闭上了眼睛。

他看到年迈的老人,蓝色的双眼早已浑浊不堪,却还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老泪纵横;那个孩子早就长满了黑色的花纹,眼睛也无法再睁开,而老人的哭声却撕心裂肺,但也没能持续多久。

这些生离死别的场面,他尊重,但并不感动。

其实约瑟夫也不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是一个见惯生死的人,长在和平的年代,却总是对此没有太多的感情起伏。

那些令人动容的场面,他一个都不想拍,甚至连多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

只是这样的日子,就有些过于无聊了啊……

实在无事可做,约瑟夫又看了一眼玻璃柜中的摄像机,调试了一下收音机,但并没有得到任何信息,随后便坐在了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雨声小了些。

约瑟夫有些诧异的看了一下墙壁上的时钟,尽管非常漫长,但现在的时间点距离他闭上眼也不过半个小时左右。

这场突然出现、延续了一个月的雨,现在要停了是吗?

如果能拍到雨停时阳光出来的那一刻……

毕竟已经下了这么久的雨,这一刻在他理智中还是比较有纪念意义的,约瑟夫背上了相机和三脚架,拿起了伞,向医院前的草坪走去。

住院部和问诊部中间有一条长长的镂空走廊,约瑟夫选了一个位置支好三脚架,安好了相机,随后便是长长的等候。

作为一个起码专业技术合格了的摄影师,为了一张好照片,他有的是耐心。

但等待的时间确实非常无聊,约瑟夫开始慢慢的调整着相机的各项数值,以确保照片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透过摄像机的镜头,他看到了墙皮已经被雨水侵蚀到剥落的墙壁,不远处的绿化植物,还有草坪上荧蓝色的花朵。

这些花是在雨水落下之后才长出来的,他曾见到过一些人自作聪明,认为在有毒的雨水中长出来的必定是能够抵抗这种毒物的东西,于是兴高采烈的把花朵连梗一起吃了下去。

结局当然是更快的死了,那人甚至没等到黑纹爬到脖颈,就已经没再动过了。

  

……等等,那是什么?

在某一处的灌木丛后面,竟然有什么生物的身影,而且还在晃动。

就原本而言,约瑟夫对群居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但此刻不一样了。

约瑟夫的确是对逝去的人感情不大,但他真的很想知道,这世界上是否还有和他一样的人活着——他还是没有独身一人活在世界上的勇气。

更何况,他也已经有近两周没有见到自己以外的人类了。

情绪有些激动了,约瑟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论那是人还是动物,他都不想吓跑。

透过镜头可以看到,那的确是人类的身型,正从地上缓缓地站起身来。

约瑟夫忍不住上扬起嘴角,原本为了拍摄天空的视角慢慢调整成了最适合拍人物的模式,追逐着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相貌极为漂亮的女人。

她穿着这家医院里标准制式的护士服,白色的裙子外面套着短短的天蓝色斗篷,一头棕发盘在护士帽里,有几缕从鬓边和额前落下来,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的疲惫,但并不散漫。

她从灌木丛后面绕出来,慢慢的走向约瑟夫所在的长廊,但失焦的目光让人忍不住思考,她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她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往旁边偏头看了看,随后便向着那边一片蓝色的花走了过去——显然她所看到的事物中,并不存在一个正对着自己的的摄像机,和弯着腰站在后面的摄影师。

她在一朵花前蹲下身,指尖轻轻一用力便将花朵折了下来,随后又捧着花朵起身。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一缕阳光悄悄地洒在她的肩头,荧蓝色的花朵在她手里像是振翅欲飞的蝶。

她看着花朵的眼神温柔,像是在看一个多年的老朋友。

约瑟夫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忍心错过这样的画面,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快门。

这一刻对他来说,是值得留存的。

  

然而下一秒他就瞪大了眼睛:那个女人竟然将花朵举到了唇边,并且微微张开了嘴。

她会死的!

“不要!”约瑟夫想都没想,立刻放开手里的摄像机,单手一撑跳出长廊的围栏,大步跑过去,连泥水溅到身上都没去管。

还好,还好他赶在对方把花瓣送入口中之前,握住了那个纤细的手腕。

对方似乎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附近还有别人的事情,但并没有惊吓尖叫或者别的什么,只是慢慢地转过了脸。

紫罗兰般的眼瞳终于恢复了些神采,面前的女子总算看到了约瑟夫,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后轻轻的微笑起来。

“天晴了。”

  

  

☬ .2. ☬

  

  

雨并没有停。

那天的晴朗只是暂时的,阳光并没有在这个潮湿的地方停留多久,很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降雨。

雨势比起之前并没有增强,相反还减弱了许多,但一直一直那样绵绵的下着,仿佛一个世纪也不会停下。

自己能熬到雨停的时候吗?

那个时候,这个世界还有人吗?

约瑟夫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已经确定,这次毒雨对自己造成不了影响,但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幸运。

免疫的概率有多少?千分之一?还是万分之一?

医院外面随处可见爬满了花纹的尸体,有些悠闲的坐在长椅上,有些在自己的车里,还有一些就比较惨了,散乱的倒在地上。

约瑟夫是没那个闲心去管他们,但总有人会去做。

他撑着伞站在医院的大门前,看着那个护士一个一个把暴尸在外的身躯拖到担架上,再拉到医院,找到合适的位置安放下来。

开始是病房的床上,后来是候诊室的椅子,再后来病床和椅子都占满了,就只能让他们挨着墙坐下了。

护士小姐的力气很小,遇到稍微健壮一些的尸身就很难顺利的拖动,经常走上几米就要喘气。

然而不幸的是,英国的肥胖率高达27.8%,排列欧洲第三。

雨衣并不能很好地挡住所有的侵袭者,她前额的发丝已经被雨水打湿,顺着脸颊流下去。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真是顽强。

  

“护士小姐,”约瑟夫看着对方不屈不挠的身影,悄悄地叹了口气,“你这么做是没有意义的。”

他不介意给女士提供帮助,但对方现在所做的事情显然毫无意义。

或许是身处末世,做什么事情意义都不大,所以对方在给自己找事情做,这样的行为只是纯粹的消遣。

如果是别人,约瑟夫或许会这么认为,但某次见到过护士小姐脸上的表情后,他就收起了这样的想法。

那时她刚刚费力的将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小的女孩子抱进医院里,连休息都来不及,喘着气将那个小小的孩子放在了诊疗室里的询诊台上。

约瑟夫拿着一瓶纯净水,准备递给她,却在对方转过身时愣了一下。

她眼眶发红,鼻尖也红红的,看起来为了忍住哭泣耗费了很大力气,那样的表情看的约瑟夫心里一颤。

其实她的表情算不上特别难过,因为看到了约瑟夫过来,嘴角甚至还带着浅笑,但下垂的眼睑和带着齿痕的下唇,都表露了她的心声。

她在为了这些死去的生命而痛苦。

这个人是带着感情做这些事情的,清楚了这一点,约瑟夫也就不再试图去阻拦,转而经常帮她打着伞,偶尔还会在她拖不动的时候帮一把。

然而在约瑟夫问出那个问题很久之后,夜幕低垂时,两人坐在医院的某个角落里,对方才回答了他。

“我是医生,”对方答非所问,“至少从技术层面来讲,是这样的。”

是在介意自己说的那句“护士小姐”吗?约瑟夫看了看对方身上的的护士制服,决定不去深究:“那,医生小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作为“相依为命”的两人,他总需要一个称呼对方的方式才行。

“艾米丽,”对方的手指在空气中滑动着,仿佛面前有一个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鱼缸,正和里面的鱼儿嬉戏,“我叫做艾米丽·黛儿。”

“艾米丽么?真是个好名字。”其实约瑟夫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出于礼貌他还是赞扬了一句。

可对方并没有回应,还是自顾自的在空气中划着手指,像是在轻轻点着宠物的头,或者轻触半开放的花。

  

两人自见面已经一周有余,但其间的交流很少,非常非常少,因为大部分时候艾米丽不是忙着搬运和安置那些尸体,就是像这样,对着空气中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呆。

第一次说话得不到回应的时候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尴尬的,那时候约瑟夫从医院的仓库里拿来了压缩食品,问艾米丽要不要吃。

艾米丽刚刚搬动完那些尸体,正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靠着墙壁不知道想些什么。

即便约瑟夫说话,她看了过来,双眼也没有聚焦,而是空洞的,不知道透过他看到了哪里。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即便问了也没有得到答案,约瑟夫原本也不是多么喜欢说话的人,也就随她去了。

一个本该治病救人的医生,却在这样的世界里,见证了无数的死亡,而且毫无办法。

不止是病人,甚至还有自己的同行,明明学医,却谁都救不了。

她一定非常崩溃吧,这么想着,约瑟夫忍不住叹了口气。

在这种情况下,艾米丽没有彻底疯掉已经是个奇迹了,稍微有些神志不清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对生死毫无感觉。

  

“如果不介意,黛儿小姐,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出去转转?”

发出邀请的时候约瑟夫还是有些紧张的,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那些多余的情绪,向着艾米丽伸出了手,而且挂上了恰到好处的微笑。

艾米丽早就安置完了附近的逝者,已经无所事事了好几天,听到约瑟夫这么说,似乎有些愣怔。

其实她还想去更远的地方继续这份“事业”,但被约瑟夫拦下了,告诉她,你帮不了所有人。

艾米丽似乎终于认识到这一点,也就顺从的点点头,整日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乌云和雨。

她确实很久没有去过医院以外的地方了,最远也不过是在附近的街道,更远的地方就完全没有了。

很久都没有答复,约瑟夫在心里轻轻的叹口气,他猜得到对方对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世界有多恐惧,但一直把自己束缚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或许还需要一段时间?等到艾米丽的心结稍微放下些,她才会愿意离开这里吧。

这么想着,约瑟夫放松了手臂,打算暂且放下这个邀请。

然而下一秒,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搭在了他的手掌上,握住了约瑟夫几乎要收回去的手。

“好啊,”艾米丽微微牵起嘴角,偏了偏头,看向约瑟夫时眼神温柔,“我和你一起。”

约瑟夫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对方毕竟也是成人了,而且还是医生,心理素质应该是相当强的。

得到的肯定的回答,似乎连空气都变得轻松了些,他也不自觉的扩大了笑容,回握住对方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凉意的纤细手掌,放轻语气回答道,好。

  

  

☬ .3. ☬

  

  

“冷吗?”

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约瑟夫手里端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他把其中一杯放到了艾米丽的手上,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拿了出来,转而放到了一旁的矮桌上。

大概是由于心态还没调整好的关系,艾米丽常常会走神,反应也比较慢,一会如果反应不过来,可能会直接把咖啡弄翻、烫到自己也说不定。

果然,过了半分钟左右,艾米丽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后抬起双手看了看,眨了眨眼,又看向了一旁的约瑟夫。

“咖啡,在你旁边,”约瑟夫叹了口气,指了指矮桌的方向,想了想干脆直接伸长了手臂替她拿了过来,稳稳的放在艾米丽的手上,“拿好了,千万别洒身上。”

艾米丽应了一声,捧起杯子轻轻的啜饮一口,随后扬起笑容:“非常温暖,谢谢你,约瑟夫。”

约瑟夫点点头算是回应,起身去找毯子给她围上——刚刚拿杯子时碰到了艾米丽的手,实在冷的有些异常。

而艾米丽本人好像对温度的感觉并不大,温度的变化对她来说好像不再是一个日常便可以感知到的东西。

她很少会觉得冷,即便站在寒风中也没多大反应,取而代之的是后知后觉的发现手好像不太灵活,直到约瑟夫找来了手炉才算好转。

太奇怪了,以至于约瑟夫开始有点怀疑,艾米丽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两人离开医院以后,驱车向着地势较高的地方行驶,来到了森林的边上,找到一个小小的古堡落脚。

屋里有匆忙收拾过的痕迹,显然,在这场雨之前这里还是有人在住的,但两人转遍了城堡也没找到死去或活着的人类——大概是看到大雨中的惨状,逃难去了吧?

艾米丽起初还有些担心,犹豫的问约瑟夫,这样随便住进别人家,会不会不好?

约瑟夫其实也没有这么自来熟的习惯,但现在差不多已经是末世,连活人几乎都见不到,他也谈不上有多顾忌,干脆就摊了摊手:“反正也没有人说不能住不是吗?”

两人姑且“心安理得”的住了进去,不过这里比起医院更加潮湿,温度也相应的低了很多。

艾米丽端着咖啡站在窗前,那杯温暖的饮品并没能渡过去多少热量,冷风吹得她的嘴唇有些苍白,约瑟夫看了一眼,没有试着去交流,而是直接关上了窗户,然后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膀上。

前者没有反应,后者已经习以为常,转而折腾起了大厅里的壁炉,好半天才终于升起了小小的火苗。

在来到英国之前,约瑟夫曾居住的环境就是这种看似古典实则麻烦的城堡,看到过仆人生火的方式,此时也不至于太过狼狈。

不过得心应手也说不上就是了。

  

城堡虽然看起来很有意境,但并不是一个值得长住的地方,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这里的水和电在这种时候早就停了,而且主人并没有留下什么食物,也就剩下些未开封的咖啡豆还能用。

比起这种“外表看起来还不错”的地方,他们还是应该去找找其他的生还者——从医院里带出来的物资毕竟有限,坐吃山空是肯定不行的。

除此之外,约瑟夫特意带上了医院里找到的便携式收音机,虽说车上本身是有这个装置的,但多备一个总是没错。

在这种时候,往往收音机发布的消息比其他的渠道效果都要好。

约瑟夫试着调试小小的机械方块,但无论哪个频道发出的都只有电流的噪声,一如过去的一个多月一样,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约瑟夫悄悄叹了口气,每天都会发生一遍,他也就没什么过多的期待,但还是稍微有些挫败。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好说,现在有艾米丽在身边,他反而更加的想要找到活下去的方法——两个人一起。

至于这么想的原因……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将手中的收音机放回一旁的矮桌上,约瑟夫站起身,准备去找点事做,忽然察觉到有人站在他身后。

“约瑟夫,”艾米丽双手握着咖啡杯,仰起头看着面前白发的男子,神色似乎有些迷茫,“我们……在这里待多久?”

从两人认识起,约瑟夫所见到的艾米丽一直都是有些迷惑的表情,眉心微微的皱着,似乎在苦恼着什么事情,此刻也不例外。

“是无聊了吗?”约瑟夫单手揽住艾米丽的肩膀,带着她走到壁炉旁的沙发前,按着对方的肩膀让她坐下,“不会太久的,你先休息几天。”

如果可以,约瑟夫还是希望艾米丽能好转些再走,但说真的,他实在不擅长解开心结或者类似的什么。

他也问过艾米丽是不是有心事,但对方只是侧过头沉思片刻,随后缓慢的摇了摇头。

既然艾米丽不说,约瑟夫也不好强求,干脆就不再提了。

大概是两人还不太熟悉吧,约瑟夫倒是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将来的某一天,艾米丽总会愿意告诉他的。

  

这里的时间的确是无聊,虽然在医院也一样,但脱离了熟悉的地方,艾米丽似乎更加不安了。

这一点其实约瑟夫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但要真说起来,他的家乡其实是在法国,所以现在无论在英国的哪里都没差。

她需要些东西来分神,这么想着,约瑟夫去了城堡里的书房,试着找找能够休闲的东西,比如万古象棋之类的,如果没有的话,一本好书也是可以的。

遗憾的是,约瑟夫并没有找到类似于小说之类的书籍,这里的主人似乎偏好量子物理,这里的大部分书籍都和量子力学有关,少部分除外的也几乎都是天文学或者别的什么。

这显然不是可以拿来消遣时间的东西,约瑟夫面无表情的把抽出来的专业书籍一一放回去,关上了书柜的玻璃门。

书房的空间不小,但书并不是很多,书房里一般的空间都用来放置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

琴和琴凳都被绒布盖着,上面已经积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约瑟夫小心的掀起深红色的布料,让这架庞然大物露出它原本的样子。

书房此刻没有开灯,阴雨蒙蒙的天气下光照有些暗,反而让纯黑色的琴身上泛起了水一样的光泽,荡漾着动人心魄的光晕。

约瑟夫按下了其中的一个键,像是银器相触时的响声一般,这样漂亮的音色令人惊叹。

几乎没有犹豫,约瑟夫打开了琴盖,撑好支架,却在手指即将碰触的琴键的时候迟疑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正式弹奏过钢琴了。

上一个和约瑟夫合奏的人,是他的双胞胎弟弟,两人从小就亲密无间,对艺术方面都有着浓厚的兴趣和极高的天分。

比起钢琴,约瑟夫其实更加偏爱小提琴,而弟弟则是对钢琴这个巨大的乐器情有独钟,虽说对方的乐器也是会的,但两人还是经常以自己喜爱的方式合奏。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 .4. ☬

  

  

艾米丽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温暖的室内被火光照应的明亮,壁炉里的木柴燃烧发出噼啪声,艾米丽揉了揉眼睛,感觉火焰似乎小了些,于是学着约瑟夫的样子往里面填了几根柴。

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疲惫,她知道这是花朵带来的副作用,但毫无办法。

约瑟夫不知道在哪里,但肯定不会离开这栋古堡,艾米丽相信他肯定不会扔下自己,所以一点都不担心。

两个人都不是小孩子,也没有谁特别怕孤单,因此不会一直待在一起,这是常事。

不如说,对艾米丽来讲,这是好事。

艾米丽将身上的毯子放下,抬起手拉掉手套,看到已经泛起黑色斑点的指尖,默默的握紧了自己的手指。

这不是幻觉,那些黑色的花纹又出来了。

她倒也不害怕,左右看看无人,拎起门口的雨伞,从侧门走了出去。

那些荧蓝色的花朵正好好地开在草坪上,艾米丽点来点去,随后还是挑了一朵大一些的。

雨不大,花朵上也没有多少水分,艾米丽捻起其中的一片花瓣,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入口中。

她庆幸此时约瑟夫不在身边,不然还真没法解释。

  

  

和约瑟夫不同,艾米丽不是能够对雨水免疫的人,但出人意料的,她能够借助那些花活下来。

“你快去吃啊!你不是医生吗!”一个已经有些癫狂的女人狠狠的搡了她一把,“你不是说会救我们的吗!”

艾米丽有些害怕,她无法确定这种看起来散发着荧光的花到底是不是一个可以入口的物品,但说实在的,她也想知道能不能成功。

那个时候艾米丽的指尖已经长出了黑色的斑纹,在无名指的根部绕了一个圈,看起来像是戒指一样。

抱着左右不过一死的心态,艾米丽把花朵塞进嘴里,狠狠地嚼烂,不抱希望的咽了下去。

那些人们猜想的没错,这种在末世的雨水中生出的花朵的确可以抵抗住毒素,但更像是以毒攻毒一般,能不能承受的住是个大问题。

她成功了,并且活了下来。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运气,除了艾米丽之外,吃过花的人都死了。

这种荧蓝色对别人来说是剧毒,对她来说,却是能续命的东西——她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某一天,艾米丽忽然发现,自己对温度不太敏感了。

她穿着短袖的连衣裙,外面的斗篷也仅能遮盖到手肘的位置,但却没有什么冷的感觉。

要知道,撇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不谈,现在的季节应当是仲春,原本也不是温暖的时节。

她试着将手泡在开水中,明明皮肤已经通红,却只感觉到普通的热度,连“烫”都算不上。

艾米丽害怕极了,那些花朵让她避免了死亡,却也带走了其他东西。

或许还不止这些,她无法预测这花还有别的什么副作用,但经过长时间的实验,一旦花的副作用消褪,黑色的斑纹又会慢慢生出来。

尽管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加可怕的副作用,但没有这种花,艾米丽连活都活不下去。

  

那天下午,久违的寒气袭来,艾米丽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去摘那些花了,于是离开藏身了很久的房间。

这种花一点都不难找,艾米丽走到树下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却犹豫了一下。

对温度失去部分感觉的情况有变严重的趋势,或许,或许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能感觉到温度了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艾米丽在一块相对不那么潮湿的树根上坐下,静静的感受着周围的冷风。

有意义吗?这样活着?

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活着,而且还带着不可预测的病症。

反正迟早是要死的,就算有花在,物资总有耗完的一天,到时候不是因为雨水,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因为饿死——是不是有点可笑?

真的是……太糟糕了。

这样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值得吗?

这么想着,艾米丽几乎要放弃了,她拒绝接受只有自己一个人活着、并且还在逐步死去这样的事实。

不,不能放弃,如果真的还有别人活着,并且在寻找同伴呢?没有到最后一天,她还想试着活下去,找到和自己一样的人。

风很冷,艾米丽抬起手,看着指尖已经泛起了淡淡的花纹,紧咬着下唇用手套把它们藏起来。

就算总有一天要死,起码她现在还活着,而且还比大多数人活的要久。

而且不管是谁,注定都是要在百年后死亡,难道生下来就不活了吗?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只要活下去,或许还能遇到别人呢?

她赌对了。

  

意料之中,花朵带来的副作用还在加重。

艾米丽有时会在地方看到一些不该在这里的东西,比如在雨中飞舞的毫无阻碍的蝴蝶,比如空气中自由游动的鱼儿,比如……站在尸体边面容悲戚的人们。

她不信任何教,但对鬼神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也因此无法做到对那些人影彻底漠视不理。

已经说不清多少次,她把那些遗体带回医院里,找到一个地方安置下,那些人影就会慢慢的消失不见。

艾米丽看着那些逐渐淡化的身影,又看了看已经被黑色纹路遮盖到看不出原本面貌的脸庞,不由得抿紧了嘴。

不过她很清楚,这并不是自己真的有了通灵能力那样玄之又玄的东西,真的只是幻觉罢了。

证据就是病症的情况还在逐渐严重,原本艾米丽看到的那些只会慢慢消失的影像,在消失之前多了些动作——有时会会对她点点头,有时候则会摆摆手。

甚至在某一次,她抱回一个小女孩之后,那个静静的跟在她身后的小小身影冲着她笑了一下,随后才慢慢淡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情况变得越发多了起来,动作也更加灵活生动了,艾米丽也更加确信那都是幻觉:总不能说是她一开始搬回来的那些刚好都是些感情的人、而后期带回来的都是感情丰富的人吧?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然而不仅是视觉,就连听觉,也慢慢出现了问题。

她费尽力气带回一个老妇人,习以为常的看着那个老人冲着她点点头,快要消失的时候,却说了句什么。

虽然完全听不清楚,但艾米丽确确实实是在一个除了自己以外没有活人的房间里,听到了人声。

那绝不是约瑟夫的声音,而当时他本人也因为被艾米丽拜托的缘故,在很远的另一边建筑中忙碌。

恐惧和不安开始扩大,艾米丽胡乱的披着雨披,疯狂的向外跑去,想要再去试一下,突然发现周围已经几乎没有人了。

她想要去更远的地方,却被约瑟夫拉住了,告诉她,你帮不了所有人。

白发男子的语气温柔,但其间的坚定不容反驳。

他说的没错,艾米丽有些颓然的放弃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是值得依靠的人,艾米丽原本有些不敢依靠他,此刻忽然放松了些,这个人是值得依靠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答应了对方的邀请。

  

  

这些荧蓝色的花朵对于雨水来说是极好的克制药剂,很快指尖的黑色就慢慢的消退了,艾米丽叹了口气,带上了手套。

原本这些事情告诉约瑟夫也没什么,但那个人见到她时确实是开心的,这一点她绝对确定。

艾米丽不知道自己之后会怎样,也无法预测自己未来的状况,因此打定主意暂时不要告诉他——她不想告诉对方,你遇到的唯一一个活人,大概也快要死了。

但事实上,艾米丽没信心在约瑟夫面前隐瞒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艾米丽拍拍裙子站起来,拎起了一旁的雨伞,慢悠悠的回到古堡。

约瑟夫呢?他去哪里了?

并不需要艾米丽刻意去找,一只和那些花儿一样泛着荧蓝色光芒的蝴蝶悠悠地从她面前飞过,在她的指尖落下,随后又振翅飞走。

心念一动,艾米丽跟着那只蝴蝶的后面,踏上了旋转着的楼梯。

大概是年代久远的关系,雕刻着华丽花纹的木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艾米丽放轻脚步,贴着边缘走上去——她尽力的配合着这里安静的气氛。

那只蝴蝶正停在楼梯拐弯处的扶手上,翅膀轻轻地上下煽动,发出淡淡的荧蓝色光芒,就像是……假的一样。

蝴蝶并没有给艾米丽靠近的机会,很快又向着楼上的某处翩跹而去。

艾米丽倒也不气馁,静悄悄的跟在后面,蝴蝶飞的不快,她有足够的时间在后面慢慢的观察着四周。

墙上挂着不少油画,但画的内容大多是抽象派,艾米丽欣赏不来,也没多大兴趣花时间观察。

她慢慢的向前走去,看到某一扇门半掩着,而蝴蝶则落在这扇门的把手上,长长的触须轻轻的抖动着。

她伸出手,蝴蝶飞到了艾米丽的面前,随后从翅膀的边缘起,眼前光影开始瓦解,化作星光一般细碎的斑斑点点,慢慢的消散在空中。

真的……消失了啊。

没由来的心慌,艾米丽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想要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还好,白色长发的身影就坐在钢琴边上,一只手搭在琴键上,一动也不动,大概是在想些什么,连她进来也没有发觉。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却又瞪大了眼睛。

这里除了她和约瑟夫,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 .5. ☬

  

  

距离钢琴不远的立柜前,赫然有一个背对着艾米丽的身影,正单手搭在玻璃柜门上,让人看不清要做什么。

最初的惊吓过后,艾米丽花了些时间镇定下来,随后才发现那个身影也并非实体,透过他甚至可以看到柜子里面的样子。

人影似乎正盯着柜子里的一个长条形盒子,具体怎么样艾米丽看不太清,于是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她并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但这个人影,实在太像约瑟夫了。

白色的头发比约瑟夫的短些,身上的衣着虽然不尽相同,但显然是类似的款式,颜色看起来也相差无几。

约瑟夫仍旧坐在钢琴边上,似乎完全没听到这边的响动……他没事吧?

之前每次看到类似的人影都是在遗体边上,但起码穿着都是和死者一模一样的,可这次……

  

“约瑟夫?”艾米丽试探着叫了一声,见到对方没反应,更加担心了,上前轻轻晃了晃对方的肩膀。

对方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看到艾米丽时愣了一下,似乎惊讶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半天没回来,我……”艾米丽试图给自己找个合理的借口,蹙眉想了想,“我很担心。”

对方明明就只是在屋里,哪里都不会去,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呢?不知道这个借口能不能通过,艾米丽有些紧张的抱紧了双臂。

对方倒是完全没有在意那个接口,而是眼神下滑看了看她动作,干脆的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艾米丽想说自己不冷,却在对方关切的眼神中说不出来了。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艾米丽借着外面微弱的光亮看到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察觉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只是……”约瑟夫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犹豫神色,他轻轻的按下去一个琴键,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想起了一个故人。”

月亮已经升起,皎洁的月光穿过窗户洒在屋内,而那个身影却被书架的阴影所笼罩,让艾米丽看不清。

两人周边的地上像是落满了白霜,静静的呼吸声中,他在月光之中呵气成雾,银白色的发像是渡了一层霜雪,原本温柔的侧颜此刻像是结了冰。

他想起了谁呢?

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吧。

对方并没有说下去的意思,艾米丽看了看那个半透明的影子,默默地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做。

  

说起来,那个柜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值得人影在意的东西?

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只要去看看就好了,艾米丽拉了拉身上那件深海蓝的长外套,向着那个身影走过去。

一个黑色的琴盒,艾米丽摸了摸盒子表面的绒布,发现并没有多少灰尘,于是小心翼翼的打开。

一把小提琴?

艾米丽是不会小提琴的,乐器的话她还是比较擅长钢琴,不过,或许约瑟夫会懂呢?

他的气质看起来和这种清冷的乐器那么相配。

“约瑟夫,你看,”艾米丽原本想拿起琴过去的,想了想还是连着盒子一起抱了过去,“这里有把琴。”

约瑟夫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长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站到了艾米丽身边,不言不语。

他的神色非常认真,看着小提琴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多年前的老朋友。

一时间气氛更加沉默了,艾米丽想说些什么,却又想不出合适的话语。

她该怎么说?

难道要安慰对方的情绪吗?可是约瑟夫的嘴角抿的紧紧的,很显然他并不想自己的情绪外露被艾米丽看见。

或者要说点别的来岔开话题吗?可是对方看着琴的眼神那么专注,这么做显然不合适。

思来想去,艾米丽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琴上,忽然间有了主意。

如果是用他所回忆的事情本身来转移一下注意力的话……

艾米丽按下一个琴键,力道有些轻了,手指曲折,但还是发出了不错的音色:“要合奏一曲吗?”

约瑟夫倒是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随后将小提琴架在肩上,利落的拉出一个漂亮的音色来试音。

对方已经做好了准备,艾米丽看着他笑了笑,用更加合适的力度按下了琴键。

虽说学过钢琴,但自从学医之后,除了什么年会上的表演之外,就没有再碰过了,此刻艾米丽也是有些紧张的。

但好在并没有完全生疏,几个音节之后她就找回了感觉,不过这个曲子本身也是她极为熟悉的就是了。

当初练习的时候就是想总有一天可以和人合奏,但事实上,她从未在任何人前弹过这个曲子。

  

《Elizabeth》

钢琴用高音勾勒出主旋律,背后的小提琴很快跟上,这种能够发出极高音调的乐器此刻一点都没有尖锐的感觉,轻柔的小提琴和清脆的钢琴声慢慢贴合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接近彼此。

两种音色完美的融合成了有些凄婉的旋律,有些孤单,但又不尽然。

世界开始剥落,崩塌,除了正在弹奏的艾米丽,身边的巨大的三角钢琴,半阖着眼演奏的约瑟夫,站在琴背后的半透明人影,其他的一切都迅速的分崩离析,向着无边的黑暗坠落下去。

不知名的荧蓝色花朵在两人的脚下有限的空间里极快的绽放,又迅速的凋谢,如此循环,总有新的花在,总有旧的花死去。

钢琴用较低的音调配合着小提琴,两种琴音越来越近,最终完美的贴合在一起,不再分开。

蓝绿色的光点在她身边上升或下沉,来来回回的萦绕着,却不曾离开,在黑暗中给了她许多光亮。

有与花朵同色的蝴蝶围绕着约瑟夫飞起来,那个小提琴的演奏者看起来并不能看到,依旧专注于乐曲。

蝴蝶大约是失望了,离开了那个小提琴的演奏者,转而向着艾米丽翩跹而来,最终轻轻的落在了她的肩上,一下一下扇着翅膀。

曲子即将迎来尾声,小提琴占据了主导地位,利落的跳弓和慢速的揉弦让曲调更加低婉,甚至有了些哀伤的意味。

这种感觉甚至让艾米丽想要啜泣,但她好好的收敛住了情绪,更加认真的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双手上,快速的轮指一刻也松懈不得。

最终,浩大而繁杂的炫技式演奏结束,只剩下了单纯的音色与轻缓的节奏,钢琴率先压低的声音,小提琴拉出一个绵长的音色,萦绕在两人的耳畔,很久之才后消散开。

半透明的人影终于转过身来,露出了与约瑟夫极为相似、但更加年轻稚气的脸庞,带着活泼的浅笑,在完全变得透明之前,向着艾米丽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古典绅士礼。

周围的光点慢慢的化开,花朵也散落了花瓣,蝴蝶翅膀一点一点的碎裂。

而后,意识也跟着那清冷的音色,与那些荧蓝色的花朵和蝴蝶一起,消弥于黑暗中。

  

  

☬ .6. ☬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色。

铺天盖地洪水,慌乱逃窜的人们,哭喊声和叫骂声被汹涌的水流淹没。

艾米丽总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些什么,却束手无策。

那些悲痛更多呼喊让她的心都被揪起来了,但她什么也做不到,只好在洪水来临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但等待她的不是被水淹没的窒息感,而是连空气都被卷曲的烈火。

无法言喻的绝望。

  

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艾米丽大口的喘着气,心跳快的像是胸腔要炸裂一般。

“约瑟夫、约瑟夫、约瑟夫……”她慌乱的喊着对方的名字,却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只能用手紧紧地攥着胸口的衣服。

梦里的场面太过真实,但那些人们衣着古朴,建筑也绝非现代,显然不是这次大雨中的画面——这些都不是让她恐惧的原因。

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最后足以让人窒息的绝望。

艾米丽不知道梦里的那个人究竟经历了什么,但那样浓烈的绝望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连流泪都不足以发泄一丝一毫。

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情绪却完全得不到缓和,艾米丽的情绪快要崩溃,那些莫名冒出的黑暗几乎要把她吞没了。

“我在,”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温暖的怀抱,艾米丽被人紧紧地箍在怀里,而后又是低声的回答,“我就在这里。”

仅仅是这么几个字,瞬间就让她安定了下来。

周围的黑暗仓皇的逃窜开,视野变得清明,心慌的感觉也随之慢慢消退。

“艾米丽,看着我。”

他的每一句话都让艾米丽更加安心,她顺从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约瑟夫担忧的神色。

修长的手拿着纸巾,手势轻柔的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又帮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

“别怕。”

  

终于冷静下来,艾米丽环顾四周,发现两人已经回到了客厅,壁炉里柴火正烧的噼啪作响,看起来非常的温暖。

而自己正坐在约瑟夫的腿上,不止如此,整个人都被对方圈在怀里,脸还靠在人家的胸口上。

结合刚刚发生的事情,艾米丽倒不至于有多尴尬,只是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她有点不适应。

不过想想自己刚刚那副样子,约瑟夫大概纯粹是为了制止她张牙舞爪的动作吧。

而且……他的怀抱非常令人安心。

哭过之后困意袭来,艾米丽干脆就继续靠着他休息了,眼皮也半阖着,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约瑟夫委婉的问了一下艾米丽刚刚的情况,后者倒也没想隐瞒什么,梦里的所有状况一五一十的都说了。

那些惨烈的场面描绘起来有些困难,艾米丽有时候会停下,蹙着眉思考形容词,而约瑟夫也不会开口催她,只是静静的等着,一只手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

“I am going to bring floodwaters on the earth to destroy all life under the heavens, every creature that has the breath of life in it. Everything on earth will perish.(我要使洪水泛滥在地上,毁灭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

说完这长长的句子,约瑟夫先是喘了口气,随后才说道:“你梦到的,很有可能是传说中的故事,也就是诺亚上方舟之前的画面。”

诺亚方舟?艾米丽知道那个所谓“神用洪水清洗大地”的故事,情形说起来和现在人类的处境还有些相似,无尽的大雨,城市被水淹没。

这么想来,会梦到那样的场景倒也不奇怪。

不过除了那些虔诚的教徒们,没人会相信一个充满不可能的神话故事,自然也不会指望有神放下船只来拯救自己。

所以最后的绝望感,就是即将死亡的感觉么?

好像并不完全是,至少被水淹没不会有灼痛感,而梦的最后那样来势汹汹的火焰,好像并不符合当时的场景。

但到底是什么,艾米丽并不是很感兴趣。

与其称之为不感兴趣,不如说,在现在的情况下,她连自己之后会怎样都无法得知,哪还有心思去管梦里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呢。

艾米丽叹了口气,不想再思考那些,闭上了眼睛。

  

“曾经,是有个人和我合奏的。”

原本已经快要沉入睡眠的艾米丽,听到这句话,忽然想到了刚刚那个与约瑟夫极为相似的人影,顿时睡意全无。

“是什么样的人呢?”艾米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接下去,不过说起来她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她可没觉得幻觉可以作为参考资料。

然而约瑟夫的下一句话,立刻让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是我早夭的兄弟。”

约瑟夫的语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不是圈在她肩上的手更紧了些,艾米丽几乎以为他真的没有太多的感情。

这个人永远在她面前表现的完美无缺,做事有条不紊,规划着行程路线,补充物资和寻找落脚点,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扰乱他,就连情绪表达也都是极淡。

有时候艾米丽几乎会忘了,他只是个凡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如果说之前只是一同出行的同伴,比起个人感情更多的是革命情谊,那么现在,艾米丽有些心疼这个人了。

“一定是非常优秀的人吧?”艾米丽放弃了思考关于自己幻视的事情,抚了一下鬓边落下的发丝,把它们整整齐齐的别到耳后,“他是不是和你一样,也很有音乐天赋呢?”

约瑟夫像是在回忆,眼神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别的什么,神色恍惚的笑了笑:“他的确非常优秀,比我要厉害多了。”

“他啊,对待什么事情都比我更认真和用心,哪怕是在乐器方面,很多时候,都是他在督促我练习。”

“他说兄弟,我们是要合奏的,你这样可不行啊。”

“我说不过他,只好和他一起练习,自己其实也乐在其中。”

“可是后来,他得了一种持续衰弱的疾病,我看着他一点一点、无法逃避的被病症所侵害,变得越来越虚弱,最终彻底死去。”

“他还那么年轻,他——”

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约瑟夫仰起头,又抬起一只手盖住了眼睛,很久之后长出一口气。

长时间的沉默,柴火劈啪作响,两人却都静静的一言不发。

直至火光都暗了些,约瑟夫终于轻声笑了笑:“我没事。”

他的表情并不像话语那样轻松,尾音中还有轻微的颤抖,艾米丽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有荧蓝色的蝴蝶从约瑟夫背后的方向轻巧的飞出来,上下扑着翅膀来到两人面前,小小的绕了一个圈,然后在艾米丽伸出手时,飞落在了她的指尖上。

直到现在,艾米丽才有时间仔细观察这种蝴蝶,她不确定这一只和之前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只,但看起来的确非常的相似。

它全身都是半透明的,仔细看的话,艾米丽甚至可以透过它,看到自己手套侧面细细的接缝。

“在看什么?”纤白的手指覆盖在白色的布制品之上,约瑟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这么入神。”

他看不到那样的蝴蝶。

像是受到了感应,荧蓝色的小小生命反应很快,在那只纤长的手袭来之前就摇摇晃晃的飞起来,随后便向着窗户飞了过去。

仿佛古堡的玻璃和外面的雨滴都不存在,蝴蝶很快边成了夜色中小小的光点,消失在了那一片闪耀的星空之中。

……这种下雨的天气,明明是不可能看到星星的。

“他一定还在你身边。”没头没尾的,艾米丽就这么回答了一句。

对方显然是没跟上她的节奏:“……什么?”

“你知道吗,”艾米丽看着那个蝴蝶离开的方向有些出神,好半天才缓过来,眨了眨眼,“人死之后,会成为夜空中的一颗星星。”

约瑟夫并没有立刻回答这句幼稚的话语,很久之后才轻笑了一声:“这是用来哄小孩子的说法吧?”

“是真的,”艾米丽却极为坚定的点了点头,“他一定一直在天上的某处守护着你。”

  

  

☬ .7. ☬

  

  

他们来到了拉芒什海峡以北的地方。

白色的海浪呜咽着,一次又一次拍打再沙滩上,又慢慢的退回去。

艾米丽耳边全是浪花的声响,混合着从礁石间穿过的风声,奇异的听出了美妙的音色,像是某个孤独的海妖,独自在海中歌唱一样哀伤。

“我喜欢这个地方,”艾米丽拎着鞋子,赤着脚走在难得的沙滩上,“这片海非常温柔,温柔而坚强。”

海?温柔?约瑟夫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着点了点头。

迎面吹来的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味,混合着雨丝拍在两人的身上。

约瑟夫有些担心艾米丽被冻坏,左右看着想找一块儿干燥些的地方,终于在远处的礁石滩里找到了一处勉强能用的位置。

在这种天气来海边原本就是极其不明智的决定,但艾米丽一直看着这边的方向,非常神往的样子,约瑟夫也就带她来了。

其实艾米丽并没有说想要来,哪怕只是一个字,她非常的理智,可约瑟夫就是不忍心让她失望。

好在各种物资都还够,虽然说不上多富裕,但也不至于两人饿死滩头。

而且这里离正路不远,顺着之前的方向一直走的话,可以走到下一座城市,在那里应该可以补充很多东西,基本不需要担心什么。

打定了注意,约瑟夫向着艾米丽走过去,脱下外衣披在后者肩上,随后返回刚刚看到的地方,开始着手生火。

有那么一块儿礁石像是鬼爪一样卷曲着伸了出来,而下面被遮盖住的地方恰好地势比周围高了些,足够两人稍微躲躲雨了。

而艾米丽则站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呵气成雾,又瞬间被海风吹散。

风从她身边吹过,带起她不长的裙摆,有一部分则因为海水或雨水的缘故,黏在了她雪白而纤长的腿上。

礁石的高度刚好足够那些海浪碰不到她,那些远道而来的浪花在礁石上溅起白色的沫,随后在周围四散开来,又不甘的退下。

铅灰色的天空此刻仿佛和大地非常接近,水滴和冰晶混合组成的聚合物积压成厚厚的黑色云层,像是想要咆哮,却又压抑深沉。

她微微扬起头,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动作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长出巨大而雪白的翅膀,飞上天空、穿过云层。

约瑟夫有些惊讶的看着,随后没有多犹豫,拿出了很久不用的相机,调整好角度,按下了快门。

  

夜幕低垂的时候风声更大了些,两人坐在海边背风的礁石上,烤着火,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各种话题。

约瑟夫依旧习惯了艾米丽的走神,她经常会在说话的时候忽然没了下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掩饰般的开始了另一个话题,或是接着前言继续,但内容却完全不一致。

约瑟夫不会再认为这只是末世之后人被打击而产生的症状,他的怀疑越发扩大,询问对方时却总是得不出结果。

“大概是那些梦的原因吧,”艾米丽顾左右而言他,眼神却不卑不亢的直视着对方,“它们总是让我心神不宁。”

别无选择,约瑟夫保留着自己的疑惑,姑且相信了这个奇怪的说法。

“你相信海妖的存在吗?”

在这句话之前,艾米丽已经看着海面发呆许久了,忽然开启了这么一个话题倒也不算奇怪。

约瑟夫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迅速的跟上对方的话题:“你是指塞壬?希腊神话中那个半鸟半鱼的海上女妖吗?”

对方的眼神依旧缥缈在远处的海岸上,她好像有些意识不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半天才嗯了一声,又摇了摇头。

“不是吗?”约瑟夫大感意外,他也看了看海面的方向,那里除了粼粼的波光之外什么也没有,“还是说,你指的是童话里的人鱼?或者中国的鲛人,日本的河童,北欧的水精灵?”

毕竟一提到海妖,这里的人们第一反应都会是那个声音极美、引发海难的塞壬,而不是别的什么。

“都不是,”艾米丽终于开口回答了,声音意外的多了些色彩,“那个海妖,更像是我们都没见过的样子。”

这就触及约瑟夫的知识盲区了,他倒也不在意,只是顺着话题接了下去:“是怎么样的海妖?”

“是一个男人。”

  

这倒是有些惊讶了,毕竟除了日本的河童,其它国家的海妖基本都是以女性为主,当然,河童也不见得会在海里。

“他总是伴随着雾气出现,天冷的时候,走过的地方都会结上一层薄薄的霜。”

“他是黑白色的,人形的时候会带着高高的礼帽,穿着缀满羽毛的大衣,行走速度极快,还会再雾中彻底隐去身型。”

“人形?”约瑟夫抓住机会反问了一下,免得艾米丽一个人说着,像自言自语一样,“他还有并非人类的形态吗?”

“嗯,”艾米丽点点头,伸出双手开始描绘,“大概这么大吧,像是水鸟一样,会栖息在水上,也能在天空中飞翔。”

她比划时的双臂差不多展开了一米左右,约瑟夫看着这个大小:“你说的是不是鹗?”

“鹗?”艾米丽倒是一脸茫然的反问了一句,随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应该是你说的那样吧。”

约瑟夫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艾米丽是从知道看到这些奇怪东西的,但显然并不是一个正常的来头。

是她那些梦吗?

既然那些梦让她一直都在不安,那约瑟夫就不能让她继续思考这些。

  

“说不定也会有别的样子的海妖呢?”约瑟夫试着转移话题,“既然雾生的海妖存在,说不定其他样子的也会有。”

他根本还没想好接下去该怎么说,只是单纯的觉得应该岔开话题,就这么顺嘴说了出来。

好在艾米丽被勾起了兴趣,她的眼神亮了些,稍微露出好奇的表情:“是不是会像你一样,端着照相机,或是弹着琴出现呢?”

这约瑟夫倒是没想过,但艾米丽说的还挺有趣,笑着接了下去:“端着相机可就算了吧,会被海水浸坏的。”

“那果然还是琴吧?”艾米丽来了兴致,神色都轻快多了,“海边的渔民之间会流传这样的传说:在夜间,独自一个人看着海的时候,会看到一个在遥远的海面上弹琴的钢琴师,怎么样?”

约瑟夫几乎笑出声来:“是《海上钢琴师》么?别的不说,就算钢琴师——那个海妖本人有能力飘在海面上,琴怎么办?”

“这倒是个问题,”艾米丽一脸被难住的表情,还相当认真的蹭了蹭下巴,“那果然还是小提琴吧?可以直接抱在怀里,架在肩上,不用担心沉下去的问题。”

约瑟夫“嗯”了一声,跟着接了下去:“会用琴声引诱人过去,然后见人就问‘你们见到艾米丽了吗,她走丢了’这样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艾米丽忍不住笑了起来,神色间的忧虑已经消失不见。

约瑟夫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一时间竟然有些愣怔。

他不是不愿意享受这难得的一刻,可是越到此时,心里的疑问越发强烈,像根刺一样扎着,越来越深。

  

  

☬ .8. ☬

  

  

大水,人群,惊叫。

风声,火焰,咒骂。

雨滴,白羽,黑羽。

艾米丽又一次从那个糟糕的梦境中醒来的时候,天色仍旧黑暗。

耳边总是有什么声音在响,艾米丽捂着耳朵闭上眼,试图让这样的声音消失,然而并没有什么成效。

说真的,她已经快要习惯幻听幻视了,虽然有时候会妨碍到和约瑟夫的交谈,但她毫无办法。

艾米丽试着集中自己的注意力,虽然没有更加严重,但也没有任何帮助。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好像发了很久的呆,而约瑟夫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坐在旁边。

从那个时候,她开始恐惧,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天也是一样,谈话时说着说着忽然走神,回过神时就看到约瑟夫带着探究的表情,问她到底怎么了。

自从知道了约瑟夫兄弟的事情,艾米丽就更加没办法告诉他自己发生了什么——他需要陪伴,而不是生死的分离。

于是她找到理由搪塞过去,说的也不算是谎话,那些荒诞无稽的梦确实一直都在折磨她的神经。

比如现在。

梦境结束后耳边依旧嗡嗡作响,像是谁的低语声,好半天都没有缓和的趋势,艾米丽叹了口气,决定出去走走。

在车里开着空调睡的话会非常消耗燃油,有可能会开不到下座城市,出于这样的考虑,两人决定拿出睡袋,在背风的火堆边上宿一晚。

约瑟夫正安稳的睡着,艾米丽尽力轻手轻脚的从睡袋中爬出来,不想打扰到他。

如果没有艾米丽,只有约瑟夫一个人,他大概会轻松很多吧?

那是肯定的。

  

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艾米丽小心翼翼的从礁石上滑下去,落地时发出不小的响声,还好约瑟夫没有醒。

他一定累坏了。

阴雨绵绵的夜里看不到月亮,从海面上吹来的风轻轻拂在沙滩上,像是牧笛一般温柔而绵长。

好在她也几乎感觉不到冷,这样的气温倒不会造成什么感官上的影响,此刻倒也多了几分庆幸。

环绕在身边的风声像是谁的呜咽,带着艾米丽向海边走去。

那是什么?

一只鸟从艾米丽的身边飞过,它飞得不高,一直在低空中滑行着,直至扑到了海面上,身影化作一团奇怪的光晕。

“鹗……”艾米丽有些惊讶,虽然没有真正见过,但她几乎是瞬间就确定了,这肯定就是她梦中见过、约瑟夫所说的那一种水鸟。

夜晚的浪潮远比白天的强烈,艾米丽趁着退潮的时候走了过去,那里有白天站过的巨大礁石,她手脚并用的爬上去。

天好像晴了些,偏蓝色的月亮从云层之后探出来,皎皎清辉洒在海面上,被淡蓝色的光晕一映,连那些波纹似乎都更清泠了一些。

艾米丽很清楚下雨天是不会出现月亮的,但说实话,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远处的海面上似乎有谁在,她探着头看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荧蓝色的蝴蝶又一次出现,它轻轻巧巧地挥着翅膀,绕着艾米丽转了一圈之后,慢悠悠的向着海面上飞去。

……有人在那里。

那些半透明的身影艾米丽早已习惯了,只是这次,格外的让她心悸。

那是她梦里见过的身影。

高大,纤瘦,遥远而孤单的站在海面上,周围有水鸟在起起落落。

那些鸟儿无比沉默,艾米丽听到的只有翅膀和水面相接的声音,其他一点响声都不曾发出。

一如这个人一样沉默。

他只是静静的站着,并没有看向艾米丽的方向,却让人感觉到铺天盖地的孤独感。

他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为什么要站在那里?

他在等谁?

他等的那个人会回来吗?

……他是真实存在的吗?

  

海浪突然拍到了艾米丽的身上,潮水不知不觉间已经涨上来,她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站的地方已经不再安全。

海面上无论是人影还是水鸟都已经不在了,艾米丽叹了口气,下了岩石往回走,远远的看到那处无比令人安心的火光。

“艾米丽!回答我!”

有人从那边跑过来,一面跑一面高喊着她的名字,言语中的焦急让人觉得像是丢失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她忽然有点想哭,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约瑟夫……”她也想回应一句,但一开口就是无比委屈的哭腔,想喊都喊不出来。

脚下的沙滩已经被浅浅的海水所掩盖,艾米丽也向着约瑟夫的方向跑去,想要快一点到达他身边,好让他安心。

她有些庆幸自己没有穿鞋,而是光着脚走来礁石上的,不然这会儿肯定是要湿透了。

约瑟夫似乎猜到了她会在这里,正匆匆忙忙的向这边跑来,白色的长发披散着,外套都来不及穿。

艾米丽冲着他挥了挥手,也不在意他是不是能看到,便向着对方跑去。

距离不算远,他一定能看到我,一定。

抱着这样积极地想法,艾米丽露出了笑容,这是她头一次觉得跑步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然而忽然间,双腿像是不听使唤一般失去动作,她倒在了沙滩上。

长发在沙滩上铺散开,随着海水飘起又落下。

艾米丽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双腿,手有些颤抖试着掐了一把。

还好,很疼,她感觉得到。

松了一口气,艾米丽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刚刚站起就被人扯进怀抱里。

  

“你吓死我了……”

耳边的男声已经染上了不易察觉的委屈,还有奔跑之后的喘息,她想要安慰,却无从下手。

“我在,约瑟夫,我在。”艾米丽轻轻拍着对方的背,但显然成效不大,证据就是对方抱着她的双臂越来越用力。

她何德何能……要约瑟夫这般担心啊?

她察觉得到对方对自己的感情变化,从一开始的“医生小姐”、“黛儿小姐”,到现在直接称呼“艾米丽”。

而自己其实也是一样的,从一开始的疏远,直到现在看到他就安心。

可这是不行的,撇去越发严重的幻视不说,一想到刚刚自己竟然有一瞬间双腿不听使唤,艾米丽就浑身发冷。

她究竟还有多少未知的症状没展露?

那个时候,她还能和约瑟夫一起走下去吗?

最重要的是,她还能过去瞒多久?

艾米丽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在约瑟夫看不见的角度,她用力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

之前只有反应迟缓,没多久就开始变得对温度不敏感,在那之后出现了幻视幻听,而到现在为止,甚至还有可能对肢体失去控制。

如果不吃那些荧蓝色的花,那么雨水带来的黑色花纹会在几天之内爬满她的身体,很快艾米丽就会和其他人一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但如果继续食用花朵,后面还不知道会有怎样可怕的病症在等着她。

无论是走哪一条路,她都快要……没有时间了。

  

  

☬ .9. ☬

  

  

日出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布里斯托尔。

这座城市的科技发展相对于整个英国来说算是比较高的,看起来更符合人们心目中现代化城市的模样。

“到了这里,就可以暂时休息一段时间了,”约瑟夫低着头,仔细查看着手中的清单,“我们需要在天黑之前找到可以住的地方。”

需要补充的东西很多,所幸这座城市里应该都找得到。

艾米丽浅浅地“嗯”了一声,她似乎是在盯着什么发呆,忽然间好像看到了什么,有些惊讶的样子,抬手指向了某处。

不知道是不是阴天光照的原因,她手臂上的皮肤看起来有些白皙过头了,约瑟夫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把那条纤瘦的手臂压下去,随后才看向她所指的地方。

……桥?

非常的突兀,在两座大楼的中央,高高的空中,悬挂着一条看起来相当简陋的吊桥。

一看安全系数就不高,约瑟夫在心里这么评价了一下,看起来完全没有过去的必要。

大楼的外表看起来非常的严谨,而那座吊桥却并不怎么完善,应该是近期才修建起来、没能修建完的项目。

不过……在两座大厦中间修桥做什么?

约瑟夫猜不到他们的意图,也没什么兴趣去探究,带着艾米丽按照原定计划继续行驶。

  

然而不多时,约瑟夫就发现,那样的桥并非偶然。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城市的中心,这里相对于周边区域来说高层建筑更多一些,不过也并没有夸张到“高楼大厦林立”的程度。

而各个建筑之间,几乎都有像刚刚看到那样的桥。

很显然,搭建他们的人十分仓促,有好些甚至只是搭起了铁索,然后在上面草草的搭上了几块木板。

而那些比较完善的也见不得有多好,如果放在一个多月前,这种程度的建筑绝对会因为过于危险而被拆除。

既然如此,这就不会是大雨到来之前建起没来得及完成的建筑了,肯定是在末世到来之后——

之后?

约瑟夫一愣,那些参与者做这些桥的目的是什么?

在空中架起桥梁作为通道,而不再使用路面……这是为了什么呢?

“他们要远离地面,”艾米丽好像是明白了,看着约瑟夫轻声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空中摇摇晃晃的吊桥,“他们认为问题是那些水带来的,所以要远离这些水。”

这么说起来倒也没错,只是雨是从天上落下来的,用这样的方式避开,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

约瑟夫如实表达了自己的疑问,艾米丽看了看四周,随后侧过脸想了想,半晌终于说道:“是洪水。”

这就说的通了,约瑟夫看了看周围的墙壁,果然有大水遗留下来的痕迹。

之前注意力都放在了桥上,他没有过多的注意周围,不过倒也没碍什么事。

尽管简陋,约瑟夫看得出来这些桥其实已经算是“完工”状态,上面已经铺了木板就是最好的证明。

约瑟夫抽丝剥茧的继续往下想,人在生命已经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肯定不会浪费时间来做这些没意义的事情,而且看桥的数量,几个人肯定是无法完成的。

也就是说……可能还有一批人在?

  

这里可能还有别的幸存者!

一想到这里,约瑟夫心情瞬间振奋了些,他谈不上有多激动,但还有人活着总是好事。

尽管他现在无法确定这些人在造完桥之后是否还活着,但只要去找就会知道,而且本身希望很大——至少比之前的要大的多了。

有更多的生还者的话,才有继续发展下去的希望,起码不是两个人的坐吃山空。

抱着这样的想法,约瑟夫看向了一旁从刚刚起就在发呆的艾米丽,他要把这些想法告诉她,她肯定会开心的。

艾米丽正仰着头看着附近的桥,看起来她似乎有些惊讶,微微睁大了眼,随后冲着桥上的某处挥了挥手。

……她在打招呼?和谁?

一些原本已经被压下去的疑问此刻又涌了起来,约瑟夫觉得有些东西已经快要掩盖不住了,大海般漂亮的眼眸此刻暗潮汹涌。

沉默持续了很久,期间艾米丽始终看着其他的什么地方出神,约瑟夫则紧盯着浑然不觉的前者。

最终,约瑟夫没有说出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随后揽过了她的肩膀:“走吧,我们进到里面去。”

艾米丽这才回过神来,微笑着点点头,顺从的跟着约瑟夫一起走进旁边的大楼里。

  

大楼里的光线很暗,灯也都没有通电,灰尘积了厚厚的一层,人走过的时候还会小幅度的扬起。

约瑟夫紧皱着眉,虽说他没有幻想一走进来就能遇到别的人存在,但也不应该是这个完全没在使用的样子。

毕竟这里是有“桥”的大楼,如果完全不用,那连接起来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姑且让艾米丽站在门廊的位置,约瑟夫拎着手电筒在内部大致转了一圈,果然找到了一处不一样的痕迹。

在桥所在的楼层里,出入口的位置到一旁的几个房间里,有一段路明显是经常有人走过,留有明显不同于别处的凌乱脚印。

应该是大雨之后之前经常用到的地方,不过近期大概已经不再用了,门的把手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看得出来积压的时间很短——也就几天吧。

这座大楼内没有建设类似于超市之类的大型物资聚集场所,本身也并非居民楼或者宾馆之类的建筑,在这里居住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所以肯定不会是幸存者居住的地方。

话虽如此,必要的探究还是一定会做的,约瑟夫试着拧了一下门把,很遗憾并没有成功打开。

这里面是什么?即便在这种时候,也要上锁?

虽然不清楚那时的人们是怎么想的,但既然这么做了,那肯定是有理由的,约瑟夫也就不再去深究。

  

“在看什么?”艾米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先是看了一眼这边的门把,随后转身走向了那座吊桥,“……是桥啊。”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迷茫,紧蹙着眉,但又有些无助咬着下唇。

“艾米丽,别看了。”约瑟夫将手搭在对方的肩上,试着想说些什么,开口却发现一句措好的辞也没有,只好干巴巴的说了这么一句。

约瑟夫已经可以百分百的确定,艾米丽的状况绝对不仅仅是心理接受不了、或者之类的情况,因此他格外担心。

她的状况一直在变差,这让约瑟夫想到自己早夭的兄弟,但两个人显然不是同一个情况。

艾米丽自己显然也是知道的,然而她并没有做出相应的打算,也没有告诉自己,证据就是约瑟夫每次问到她时都会以梦境为借口盖过去。

真的是……非常无力。

他不打算逼迫艾米丽说出来,对方总会告诉他,毕竟他们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

如果、他是说如果,艾米丽的情况是致命的……

这个想法吓了约瑟夫一跳,他连忙看向那人,却发现对方早就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只剩下自己手还在空中悬着。

  

艾米丽正站在桥的中央,此刻正仰着头看着天空。

天上依旧是厚厚的灰色云层,雨滴仍旧在不断滴落,滴在她扬起的脸颊上,一路滑落到颈间,直至隐入领口不见。

风很大,吊桥有些不安稳,她站在上面也摇摇晃晃的,双手不安的抓着一旁的绳索,指关节泛白。

裙角被风吹得扬了起来,几缕棕色的发丝也在空中飘飘荡荡,她单手将那些不安分的家伙拢在耳后,白色的手套上有斑斑点点的水痕。

桥上的垫脚的板子很多都是随手从哪里拆来的门板,或是弃之不用的建材,大小不一,看起来非常的危险。

“约瑟夫,”艾米丽慢慢转了过来,只余单手搭在一边的绳索上,另一只手指着天空,“虽然现在看不到,但天晴的时候,应该可以看到非常漂亮的星星。”

早在开始下雨之前,因为城市工业发展的缘故,他们很少能看到漂亮的星星,何况是这种绵绵不断的雨夜。

约瑟夫记得在古堡的那夜,艾米丽坚定告诉他,人死之后,会成为夜空之中的一颗星星。

他不知道此时这么说对方到底想表达什么,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忽然,非常想念艾米丽,即便她就在自己面前。

抱着这样的念头,约瑟夫大步冲过去,在对方惊讶的眼神中,扯过她的手臂,将艾米丽整个人牢牢地圈在怀里。

“我知道,我知道……”约瑟夫胡乱的应着,手臂上的动作更加用力了,咬紧了牙关。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些什么,回答的又是什么,但那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艾米丽,你应当知道,虽然在地面上看起来星星离得很近,但事实上,它们之间是以光年来计算的距离。

看似接近,实则遥远的可怕。

所以,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你那样孤独。

  

  

☬ .10. ☬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找到了看起来像是曾经被幸存者们住过的地方。

那里早就已经没有人了,桌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看起来离开的时间并不是很长。

约瑟夫倒没觉得失望或者什么,只要这里曾经有人住过,又没有大团的尸体,那么这些人应该是找到了一个方向,然后集体迁移。

看起来他们走的时间并不长,他和艾米丽只要找到这里遗留的信息,很快就可以追上——他相信在这种时候,生还者为了集中,一定会这么做。

事实上这些人的确留下了信息,墙上挂着非常细致的英国地图,其中几个地点被打了圈,旁边还用醒目的红笔写上了生存率。

“到底是哪一个呢……”约瑟夫摸了摸下巴,皱着眉思考,“别的信息也没有,难道要一个一个去找?”

虽然不清楚这个数值是怎么算出来的,不过他们肯定不会去那些生存率太低的地方,这一点是肯定的。

约瑟夫选中了其中的两个地点,剑桥被标上了“83%”,谢菲尔德则是“81%”,这是最高的两个,其他的最多也刚过60%。

“都是大学城啊……”思考无果,约瑟夫转过头看向艾米丽,“艾米丽,你觉得呢?”

艾米丽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种情况约瑟夫已经习惯了,但这一次,她并非和往常一样,目光无焦的看向某处,而是微微皱着眉看着身边的位置,像是看到了什么在思考。

就好像那里有什么人在,说了些她不理解的事情。

  

心里的疑问瞬间爆炸开,约瑟夫一拳砸在墙上,关节的皮肤都裂开了,点点血痕沾在了雪白的墙上。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明明已经同行了这么久,我却发现,对你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

冷静,约瑟夫深呼吸着,在心里告诉自己,你要冷静,不然会伤到她也说不定。

他不想大声喊叫,也不想对艾米丽做出逼问或者威胁之类的事,那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

“啊呀,你的手流血了!”这一次反倒是艾米丽先反应了过来,连忙捧起了约瑟夫流着血的手,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纱布和药粉,用小小的剪刀剪开,极为迅速的处理了伤口。

约瑟夫全程一直紧盯着艾米丽,然而对方似乎专注于处理那一点点小小的伤口,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

她的确也很关心自己,甚至有察觉得到的依赖,但是还不够。

至少不足以让她对自己说出现在真实的情况。

是因为自己兄弟的事情吗?

“好了,这样就没问题了。”艾米丽看来还是心情不错,嘴角带着一点点的笑意,“这两天尽量不要碰水,很快就会好。”

约瑟夫张了张口,想问她为什么隐瞒,还想问她隐瞒了什么。

但最终,出口的也只是一句叹息,随后掩饰性的说道:“你还带着这种东西啊。”

“是啊,”艾米丽拢了拢鬓边的头发,长出了一口气,“无论怎么说,我也是医生啊。”

“对,”约瑟夫立刻结果话头,“所以余下的生命里,如果我生病或者受伤,一定会去找你。”

艾米丽倒是愣了一下,随后低下头,有些勉强的笑了一下:“……嗯,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简短的句子差点让约瑟夫爆发,他用力闭了闭眼睛,随后长出了一口气。

“我们先找地方休息吧。”

  

两人没有再去别的地方寻找住处,而是直接在这里准备休息。

大约是上一批人在走之前一直住在这里,这个房间有显而易见的生活痕迹,而且所处的位置基本就是所有吊桥中心的楼内。

看起来他们在这里渡过了不短的时间,那么作为容身场所肯定是不错的选择,而且两人本身也不打算常驻,索性就在这里休息下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一开始进入的那座大楼的对面,中间同样有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比之前的那一座危险的多,两人走过来时废了好一番功夫。

那些上锁的房间两人都没去管,总之他们只要知道还有人活着、并且接下来的目的地是哪,就足够了。

两人在各自的睡袋躺下,像往常一样开始谈话,内容漫无边际天马行空什么都有。

其实谈话不是目的,只是艾米丽走神的情况越来越多了,时间也越来越长,约瑟夫想试着能不能通过谈话让她恢复一些。

当年在他的兄弟离开之前,曾对尚且年幼的约瑟夫笑着说,嘿,别哭丧着脸啊,和我说说外面的事情吧。

然而这只是徒劳,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事情,“对话或许能让情况好转”,只是他执着的这么认为罢了。

毕竟那时候,他的兄弟双腿已经几乎不能动了,约瑟夫越多说些外面的事情越开心,艾米丽则是不一样的。

或许……不一样吧。

  

“约瑟夫,那个地图……”

又一次长久的沉默后,约瑟夫即将入睡的功夫,耳边传来了艾米丽的声音:“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们会去哪里。”

一句话就让他无比清醒,虽然地点只圈出来了几个,但一个一个找过去怎么也要花上一段日子,如果他们再一次转点,那很有可能会彻底失去音信。

约瑟夫没打算问艾米丽是怎么知道的,他猜测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原因。

“这里,”艾米丽从睡袋里爬出来,理了理裙摆,随后走到地图旁边,指着其中的一个红圈,“应该是谢菲尔德。”

约瑟夫在她起身的时候就跟着起来了,不过他多留了个心眼,趁着对方走过去的功夫摸了一下她的睡袋。

明明是刚刚才有人躺过,却几乎没有什么温度,他不由的握紧了拳。

“我记住了,亲爱的。”约瑟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正常,随后有些勉强的笑了笑。

艾米丽有些惊讶的睁大了眼,不是因为那句亲爱的,而是……

“你不问我为什么知道吗?”她的表情有些不安,离约瑟夫较远那侧的手抓紧了裙子的布料。

又让她不安了啊……

约瑟夫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随后转身往睡袋边上走去:“我相信你。”这句话比起告诉对方,更多的是对他自己说的。

直到走到睡袋边上,他都没有回头,实在是他真的怕自己会忍不住捏着艾米丽的肩膀,问她你到底隐瞒了我什么。

而且约瑟夫想象得到,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啊……”

短短的一声惊呼,艾米丽趴在了自己的睡袋上,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一脸茫然的看向立刻就起身了的约瑟夫。

“我、我被睡袋绊了一下……不要紧的。”艾米丽慌乱的挥着手,示意对方不用过来,随后才慢慢地爬起身,钻回睡袋里面。

大概是为了防止约瑟夫发问,艾米丽没等他询问就先说道:“晚安,约瑟夫,祝你做个好梦。”随后立刻转过了身去,在睡袋里蜷成了小小的一团。

叹了口气,约瑟夫猜自己就算真的追问了,对方也会选择装睡,于是就顺着她的意思了。

“晚安,艾米丽。”

  

  

☬ .11. ☬

  

  

醒来的时候还是夜中,艾米丽看向了身边幽灵一般的身影,点了点头,随后轻手轻脚的爬起来,绕过约瑟夫走了出去。

她睡觉的时候只脱掉了披肩和帽子,都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出门的时候随手拿起披肩披上。

这里距离桥所在的楼层很近,夜里没有灯光,非常的黑暗,所以艾米丽走的小心翼翼。

那只荧蓝色的蝴蝶一直在她周围飞舞,走过的路上全是那些莹蓝色的花朵开放又枯萎,有光带贴着墙面上下游窜,同色的光点在她的周围上下浮动。

艾米丽叹口气,她很清楚的知道这都是幻觉,现在这些东西已经无时无刻都在她的视线里了,她想不习惯也难。

这些淡淡的荧光几乎提供不了什么光亮,她摸索着下了楼梯,试图找到来时的那座桥。

“不是这边,”带着眼镜的男孩子身影给她指了路,“下一个转角过去,那边的桥才通向该去的地方。”

事到如今,艾米丽已经没法坚定不移的相信这些都是幻觉了,这个幽灵不止会说话,甚至还能根据她的动作做出不同的反应——地图上的地点,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子告诉她的。

她点了点头算是道谢,两手扶着绳索,小心的踏了上去。

  

约瑟夫打不开的那个房间里肯定有什么东西是她需要知道的,原因是她在那扇门上看到了缠绕着的藤蔓,仍是一如既往又无比虚幻的荧光蓝。

雨水沾湿了她的斗篷,紧紧的黏在双臂、胸口和脊背上,非常的不舒服,艾米丽试着扯开,但很快就又贴回来,也就放弃了。

戴着眼镜的男孩子小心翼翼从一块板子上跳过去,回过身来向艾米丽伸出手:“小心,这里很容易摔下去的。”

艾米丽配合的把手伸出去,但理所当然的,两人的手穿过了对方。

“啊……”这个大男孩叹了口气,双肩都塌了下去,看起来非常的沮丧,“不好意思啊,我忘记我已经死了……”

这句话让艾米丽心里一颤,虽然早就猜到了,但真的听对方说出来,还是不免难过。

“你是怎么……”死的呢?她很想这么问出来,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对方倒是直接猜到了,表情看上去也没有多难过:“我啊?就是刚刚咱们站过的那个地方,我……不小心摔下去了。”

他的表情没有一点犹豫或者痛苦,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没死在末世,反而是摔死的……我是不是很倒霉啊?”

这样开朗的反应让艾米丽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是真的没想过会有人对自己的死亡这么看得开——说不定这只是自己的心里制造出的幻影,好让自己安心些呢?

她怔怔的看着面前笑的有些傻气的男孩子,有一个念头在心里开始逐渐扩大。

“其实我总是很倒霉啊,大家一起从超市里面搬物资,唯独我拿到的就是胀袋了不能要的……还有啊还有啊,我们做实验的时候,大家都没事,就我一不小心被小白鼠咬了,还好当时是带着手套的,即便那样也留下了很深的印子呢……”

“……大家都说我实在是倒霉,所以干脆叫我‘幸运儿’,看会不会能好转一点。”

面前的男孩子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他的经历,艾米丽看着他一点芥蒂都没有的样子,心里的念头止不住的膨胀:“死亡痛苦吗?”

“……哎?”

  

在幸运儿的指引下,艾米丽顺利的在一旁的水管后面摸到了备用钥匙。

小小的钥匙有两把,艾米丽看着上面粘着的字条,一把上是“Lab(实验室)”,另一个是则是“LD:R.I.P.”。

Lucky Dog(幸运儿),R.I.P.安息。

艾米丽看的有点难受,看向一旁的幸运儿,他也有些别扭的拧过了脸。

“我……我自己……”幸运儿的手搭在其中一个门把手上,“……果然还是算了。”

艾米丽则站在她原本见到过的那缠满藤蔓的门前,听到对方这么说,干脆的打开了“lab”的门,走了进去。

没有巨大而滴滴作响的仪器,没有雪白的墙壁,也没有试管或者培养皿。

桌上有几只小白鼠,都躺在各自的笼子里面,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虽然皮毛是白色的,但不难看出其中的几只并非纯白——隐藏在白色鼠毛下的皮肤上隐隐有黑色的花纹,这是与人类一般无异的症状。

另一些则没有这样的症状,但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死亡原因,毕竟笼子里还有剩余的粮食和水,应该不会是饿死。

在屋角的一个书桌上,有一个封面写着“实验记录“的本子,艾米丽拿起它时手都有些颤抖。

她已经大致猜到了情况,不由得恐惧。

“反应迟缓”

“感官麻木”

“失去行动能力”

粗略的翻了翻整本记录,里面的内容其实不多,也一点都不专业,但很明显的记录了吃掉花和没有吃掉花的小白鼠的区别。

而她,则是吃掉了花的那一边。

心情忽然不可思议的平静,艾米丽来到了隔壁房间,想也不想就打开了门。

幸运儿果然在里面,看到她的时候有一瞬间慌乱,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啊……你来了。”

“嗯,”艾米丽站在了幸运儿身边,俯下身看着床上那个年轻的男孩脸庞,“死亡痛苦吗?”

直到现在,艾米丽才终于看清楚了这个被称作“幸运儿”的男孩的脸,相貌清秀,带着一些小雀斑,眼镜大概是因为碍事,被同伴们放在了一旁的枕头上。

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平静。

幸运儿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又挠了挠后脑勺:“也说不上一点事都没有……不过就只疼了一下,然后就没什么感觉了。”

“好,谢谢你,”艾米丽平静的笑了一下,随后在对方想说什么之前打断了他的开口,“我要去天台看日出,你要来吗?”

大男孩先是一愣,随后仔细看了看艾米丽,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最后神色黯然的摇了摇头。

得到对方的答复,艾米丽再次笑了笑,随后便离开了这里。

“再见。”

  

  

☬ .12. ☬

  

  

上楼的过程有些艰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理作用,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就更加沮丧,艾米丽觉得连抬腿都变得困难多了。

虽然不排除这些因素,但事实上,艾米丽很清楚自己本身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座楼算不得高,也就十几层的样子,但由于电梯停运,她不得不一步一步爬上去。

期间她摔倒了无数次,双腿和手臂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但艾米丽一点都感觉不到痛,一点点都没有。

有的只是无力感,和间歇性的无法控制。

不只是双腿,在某一次摔倒过后,艾米丽试着想撑起上身,却发现连双臂都不受控制起来。

好在那样的情况只有一次,她终于还是坚持着爬上了屋顶。

屋顶的栏杆有个缺口,这样很好,就不用她刻意去爬了。

累,非常的累,无力感远大于其他的一切感受,艾米丽喘着气,在天台的缺口边坐了下来。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一切都会结束,她就不需要再费尽心思的掩饰了。

而约瑟夫……

那个温柔的人,总是遵循着她的意见,在乎她的感受。

如果真的告诉他一切,那约瑟夫肯定不会放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死。

只要自己消失了,那个人应该会活的更好吧?

只要自己消失……

  

天边泛起了一丝光芒,可朝云叆叇,那一点薄薄的光芒根本就不足以穿透云层。

雨还在持续的下着,虽然依旧是不急不缓的样子,但淋久了必定也是会生病的。

……但这和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荧蓝色的蝴蝶在她的身边翩跹,仿佛老朋友一般绕着她飞,艾米丽微微一笑伸出了手,果不其然看到那小小的光芒落在了自己手上。

身边依旧肆意生长着荧蓝色的花朵,极快地开放又迅速地枯萎,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藤蔓在她身边的栏杆上蜿蜒,以艾米丽为原点,向着周围蔓延出去,断掉的栏杆上、楼顶的地面上、脚边的墙面上,到处都是荧荧的蓝。

荧蓝色的光点在周围浮动,甚至已经不止是身边,在艾米丽的眼中,整座城市都在浮动着这种蓝荧荧的光。

雨水下落,光点上浮,有时候水滴和光芒相互碰触,光点甚至会被雨滴砸下去一些,然后继续慢慢的向上升起。

她已经分不清虚幻和现实,那条模糊的边界线在此刻变得无比脆弱,轻易就碎裂、消散。

天台边缘落着许多鹗鸟,半透明的身影,有的站在天台的边缘,有的则飞向天空,盘旋一圈又落下来。

明明是水泥森林的顶层,却无端带出了海风的气息。

这很好。

  

蝴蝶似乎是被飞来飞去的鹗鸟碰到了,飞的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落下去。

虽然知道这是幻觉——就算那些身影真的是幽灵,这个也不会是真的——艾米丽还是伸出手去,接住了那摇摇欲坠的光芒。

快门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艾米丽长长的叹了口气,还是被找到了啊。

“是来看日出的吗?一个人?”约瑟夫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的不可思议,没什么情绪在里面。

但事实肯定不是这样,或者愤怒,或者焦急,也可能两种都有。

然而艾米丽没有开口解释,不是她不在乎约瑟夫,只是她觉得,她没法和他说,自己眼里的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不止如此,她连生命都快要耗尽了。

在那些实验记录里,那些吃掉了花朵的小白鼠从一开始出现迟钝症状之后,到死亡也差不多只有两周左右。

人类或许能坚持的更久些,但艾米丽几乎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显然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日出?并不是,”很久之后艾米丽才开了口,只是这次并非发呆或者走神,她是在等约瑟夫冷静下来一些,“这里原本也没有什么阳光。”

“那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原本平静的声音出现了转变,约瑟夫的口气多了些质问在里面,但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我很担心。”

何止是担心,艾米丽看得到,他衬衫的扣子都没有系好,白色的长发也只是随意的用发带绑着,完全没有平时的严谨认真和一丝不苟。

艾米丽感觉到自己的鼻子酸酸的,她转回脸以免他看到,答非所问:“我不喜欢阳光,我只喜欢海风吹来的雾。”

  

无端的,她想起那个熟悉的画面,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高挑陌生男子,孤单的站在水面上,周围有水鸟飞起落下,白色与黑色的羽毛落在水面时漾起小小的波纹。

这就是她给约瑟夫说过的那个海妖,不止是梦里,连幻觉中也见过。

“海……吗?”约瑟夫喃喃出声,声音很清,但还是准确的传到了艾米丽的耳中。

随着他的话音,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看到漫天的大雾,极为快速的从远处侵袭过来,将她的视野完全遮蔽。

耳边传来风被带起的声音,那是很多只水鸟在漫天飞舞,黑色与白色的羽毛从空中落下,但却不像是这些鹗鸟的羽毛。

那些白羽是那样漂亮,甚至微微的带一点光芒,艾米丽不由得有些惊讶,于是便伸出手去接,想要一探究竟。

啊,落下去了……艾米丽不由得有些遗憾,明明是那样漂亮的羽毛啊。

她站起身来,鹗鸟们从两旁飞来组成了桥,从她所在的天台边缘,一直延伸到浓雾中,有一个人在那里。

高挑、纤瘦的男子,她见过,不止一次。

那人依旧没有看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别的地方,似乎并不在意现在身边发生的事情。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艾米丽这么想,我要不要去问问他呢?

鸟鸣声突起,但并不突兀,她的视野快要被浓雾和羽毛所包围,此外什么也看不到。

那就去吧,像是受到蛊惑,艾米丽向着那个方向,迈出步子。

  

忽然有一点不一样的颜色,从艾米丽的眼前轻轻巧巧的飞过,擦着她的脸颊过去了。

那样的荧蓝色……

不对!艾米丽猛然醒悟,这一切都是幻觉,她的脚下不是鹗鸟组成的桥,而是大楼的边缘!

几乎是在瞬间,她感觉到脚下一空,马上就要坠下去。

然而有谁拽住了她的手臂,猛地扯了回来,然后紧紧地扣在怀里。

时间几乎静止,她的心脏砰砰的跳着,并且听得到对方也是一样。

周围的雾气几乎顷刻间就散去了,艾米丽眼前除了约瑟夫白色的发丝,就只有那只飞的晃晃悠悠的蓝蝴蝶,一下、一下的扑着翅膀,慢慢的飞向远处。

“……约瑟夫?”艾米丽感觉到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虽然她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想哭,但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模糊。

明明想好要去死的人是自己,明明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自己果然还是太没用了。

对方并没有回答艾米丽,取而代之的是更紧的拥抱,似乎要把她紧紧地捆在身边一般。

事实上约瑟夫的怀抱并不算有多温暖,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衣服是有些潮湿的,微微有些凉。

可是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他……

“我……”眼泪再也无法忍住,艾米丽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他的声音比起对话更像梦呓,带着一点点的委屈,还有满溢的痛苦,“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艾米丽靠在约瑟夫怀里,抑制不住的流泪,我也不知道会去哪里啊。

会真的变成天上的星星吗?还是说,会变成像是幸运儿那样,成为一个幽灵呢?

可是我……我其实,哪里都不想去啊。

我想陪着你,我们一起找到其他的生还者,一起活下去。

可是我真的……没有时间了。

  

很久之后,艾米丽终于收敛了一些情绪,她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又整理了一下衣领,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好一点:“约瑟夫,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游戏?这种时候?

看着对方疑惑的神色,艾米丽忽然有些想笑,她摸了摸约瑟夫的脸颊,随后手从他肩上伸过去,握住了他的发带。

那根橙黄色的缎带只是随意的扎着的,艾米丽轻轻一拉就扯下来了,又举在自己眼前看了看,很好,一点都不透光。

艾米丽把缎带缠绕在手指上,非常用力的勒着,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花了好半天时间,她终于下定决心:“我们分开吧。”

“不行,”几乎是立刻,约瑟夫做出了回答,“绝对不可以。”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艾米丽的心一颤,差点就要放弃这个决定,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继续说道:“不是真的分开,只是暂时的。”

在对方开口之前,艾米丽就竖起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示约瑟夫暂时不要说话。

“我很确定那个地址是正确的,所以……我们来比一比,谁先到,好不好?”艾米丽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但还是忍不住颤抖,“如果我们在半路上碰到对方,那就提前游戏结束,一起过去。”

“可是……”约瑟夫的表情还是不赞同,他皱着眉,语气也严肃了些,“你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我很担心,不能放你一个人离开。”

我很担心,这已经不知道是两人间第几次说这句话了,大多都是约瑟夫对艾米丽说的。

“更何况,你一个人打算怎么过去?”约瑟夫的手按在艾米丽肩上,微微弯下腰,与她平视,“听话,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好吗?”

一句“好”差点脱口而出,艾米丽紧咬着下唇,闭上眼睛,低下头去。

不行啊……

  

当她再抬起头时,已然换上了一副哀求的表情:“求你了。”

这三个字一瞬间就让约瑟夫说不出话来,他隐隐猜得到对方是为了什么这么说,但却不能接受。

察觉到对方的表情变化,肩上的双手也松了些,艾米丽一鼓作气,用约瑟夫的那根橙黄色缎带,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比起自己还是有些高的,艾米丽绑的非常吃力,但还是在对方的后脑勺处把缎带打成了一个牢靠的结。

“那么……开始吧。”

艾米丽踮起脚尖,在约瑟夫唇上落下一吻,随后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头也不回的离开。

躲在屋角的阴影里,艾米丽看着那个白发的身影从门口跑过,焦急的呼喊着她的名字。

她捂着嘴蹲在一个衣柜里,努力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去。

约瑟夫找了很久很久,艾米丽待在柜子里无法判断时间,但她听得出来,对方的声音一点一点的嘶哑下去。

他大概是在楼里来来回回的跑,声音时近时远,有时还会咳嗽。

很久之后,他终于放弃了,没有再继续叫喊,离开了这里。

或者是去别的地方了吧,可能是回到了他们之前居住的那个大楼继续寻找,艾米丽心想,总之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自己已经躲过了约瑟夫,接下来只要找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等死就好了。

可是她真的,心疼的快要裂开了。

  

  

☬ .13. ☬

  

  

最终,约瑟夫一个人来到了谢菲尔德。

他在那座大楼里找了许久,但却始终没有回应。

他又在两人居住的地方等了好多天,但谁都没有来。

事实上,艾米丽的意思他想象得到,但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

约瑟夫只是执着的相信着,这个人说了会去谢菲尔德,那就一定会去。

他遵循着艾米丽定下的游戏规则,一路的沿途城市中总会多转一转,想要遇见那个不听话的女性,告诉她,好啦,别闹啦,该回到我身边了。

可是一直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

约瑟夫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有点神经质了,他明知道自己的作法漏洞百出,又毫无意义,但却无法停止。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到达目的地。

在那里,约瑟夫见到了之前的那批生还者,人还不少,大约有十几个的样子。

他们之间原本并不熟悉,也是在末世之后才开始慢慢聚集在一起。

约瑟夫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挨个问了所有人,你们见到艾米丽了吗,她走丢了。

他成了自己编造的故事中的那个人。

  

终于有一天,有人看不下去了,拽着约瑟夫的领口告诉他,你等的人不会回来了。

那是个年轻而高傲的男性画家,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无法忽视傲慢,不是坏人,但愿意和他接触的人很少。

一向冷静的约瑟夫此刻却快要发了狂:“不可能!她不会骗我!你根本不理解她!”

“是啊是啊,你倒是理解,”画家撇撇嘴,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不屑,“你的艾米丽不会骗你,她没有说谎话,只是有选择性的说实话而已。”

他一句话就让约瑟夫沉默下来,是啊,艾米丽没告诉自己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一点约瑟夫比谁都清楚。

直到现在,他终于能冷静下来,好好地思考前后发生的事情。

艾米丽大概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她没有骗过自己,撒的唯一一个谎,大概就是说她本人也会来这里。

这个画家虽然年轻,但观察猜测的非常准确。

不过说到底,在这个时间来到这里,谁没丢失过重要的人呢?

约瑟夫不是那种一直会把自己置于痛苦中的人,直到现在,他终于开始冷静下来,从心底认识到,艾米丽不会再回来了。

  

画家的名字叫艾格·瓦尔登,两人奇迹般的成了朋友。

说不上无话不谈,但对艾格来说,总归是有个可以聊一聊的人了。

事实上由于本人糟糕的性格,很少有人愿意和艾格说话,因为经常会被气的发狂,但约瑟夫除外——他已经对周围的事情都不太在意了。

早在学习摄影之前,约瑟夫也学过一段时间的绘画,也是因为这一点,他和艾格更能聊得来一些。

避开埋在心底的那些人、那些事,只谈些无关紧要的就好。

“你的艾米丽长什么样子?”某一天,艾格忽然发问,“是奈尔和贝坦菲儿那种冷艳成熟的女人?还是伍兹或者列兹尼克那样可爱型的小女孩啊?”

艾格说的都是女性生还者的姓氏,但那都不是艾米丽的样子,约瑟夫试着向艾格解释,但开口却发现自己能说出来的词语非常贫乏。

“她非常的温柔,对人温和有耐心,脆弱但又坚强。”约瑟夫自己都觉得描述太过笼统,但他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词了,“和她在一起会非常安心。”

艾格看起来非常的不满:“你哪只耳朵听到我问的是性格?你不是摄影师吗?照片总该有吧。”说着还哼了一声。

约瑟夫点了点头,他早就在有条件的地方把照片洗了出来,现在那三张照片都在他分配到的房间里挂着,被保护的很好。

“哦~!”看到了照片的艾格眼睛都在发亮,“虽然性格听起来那么呆板无趣,但是相貌倒是相当的好啊。”

她一点也不呆板无趣,约瑟夫在心里更正,和她在一起绝对不会觉得无趣。

不过艾格本身就是个思维跳跃又讨厌陈规束缚的人,和他争论这些也没意思,约瑟夫就没有把话说出来。

艾格仔细看过了三张照片,随后摸着下巴一边思考一边说道:“我大概要闭关几天了。”

  

艾格说到做到,他果真就开始了“闭关”,连三餐都是约瑟夫给送过去的。

这家伙平时对食物挑剔的不得了,但这几天像变了个人,给什么吃什么,而且吃的极为迅速,都是很快的吃完就又迅速的投入他所谓的“工作”中。

“没有时间挑剔那些,”艾格一边极快的嚼着三明治一边含糊不清的回答,“灵感稍纵即逝,如果不快点把想画的东西画出来,很快就回觉得没有必要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艾格一直对三明治这种简餐嗤之以鼻,并且非常不喜欢用餐时间有人说话。

他说的约瑟夫完全相信,也非常理解,作为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人,约瑟夫决定支持他。

但每次问到画的内容时,艾格总是神神秘秘的说,画完你就知道了。

约瑟夫其实对画作的内容没那么大的好奇心,但艾格的灵感是从艾米丽的照片上来的,他无法不在意。

艾格会把艾米丽画成什么样子呢?他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所以肯定不会把照片一模一样的画下来。

猜想也是无用,约瑟夫决定静静的等着。

事实证明,他的等待是有价值的。

  

那是一个有着巨大羽翼的天使,相貌和艾米丽一模一样,但表情更加平静。

她没有皱眉,而是带着温柔的微笑,半阖着眼。

她伸出右手手臂,向前伸出手,而左手则轻轻地按在胸口。

天使坐在海中一块突起的礁石上,而一些白色的、带着淡淡光晕的羽毛落在海面上,漾出小小的波纹。

背景是一轮圆圆的明月,清辉笼罩海面,漫天星斗像是玉屑一般洒满天空。

即便是这样清泠的背景,也依旧掩盖不了天使本身温柔的光华——她是那么夺目,遥不可及,但看起来又毫无防备。

一如艾米丽本人一般温柔。

她像是在等人,等着某个人的到来。

约瑟夫看着那副画作,后退几步,捂着胸口靠在了墙上,吓得艾格连忙问他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约瑟夫很清楚自己没有生病,只是忽然……非常非常想念艾米丽。

甚至想念到想要哭一场。

他一直自诩是个不会流泪的人,即便在意识到艾米丽不会回来的时候也没有要哭的意思,但此刻他真的忍不住了。

约瑟夫靠着墙边坐下,用手掌捂着脸,无声的呜咽。

他真的,真的好想艾米丽。

想见到她,想告诉她我没有你不行。

  

抱着这样的念头,约瑟夫告诉其他生还者,他要回到布里斯托尔,去找那个人。

所有人都在阻止他,说这不行。

其实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艾米丽那样的反应,应该是已经回不来了、但又不想伤害约瑟夫才对,不然何苦这么迂回。

但约瑟夫就是觉得自己没法就这么放下,为了和艾米丽再次见面,自己一路到了这里来,但现在她没有来这里,自己难道不应该会去接她吗?

“你最好安分的待在这里,”一个姓莱利的律师用话语成功的阻止了他,“如果你的艾米丽真的和你做了那种约定,那你应该在终点等她,而不是在半路上以极大的概率错过去。”

于是约瑟夫不再试图出行,而是经常带着他的相机和支架,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散步。

他看到一些因为建筑强度不够而在雨水中倒塌的房子,露出了里面的家具和装饰。

他看到深一些的地形里积满了水,水坑的边沿开着荧蓝色的花。

他看到头顶上铅灰色的天空,厚厚的云层将阳光遮挡的风雨不透。

他看到那些幸存者们,聚集在一起商量着接下来的事宜,还不断有新的人到来。

真是……荒凉的世界啊。

约瑟夫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身边还是缺艾米丽。

于是他像最初两人相遇时那样,在廊下支起三脚架,摆放好相机。

他期待着有一天,会有一个棕色发丝的女人,用紫罗兰般的眼睛看着他,手里捧着荧蓝色的花,走进他的镜头里。

她会温柔的微笑着告诉约瑟夫,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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